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脆弱易变的人生到艺术中寻找一种确定的力量

  朱良志教授以“中国艺术的永恒感”为题开展讲座。(图/北京大学出版社提供)

  2023年11月8日,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朱良志以“中国艺术的永恒感”为题于广州美术学院开展讲座,本次活动由广州美术学院和北京大学出版社联合主办,朱良志教授所探讨的“中国艺术的永恒感”也是其新作《四时之外》的主题。

  瞬间、永恒,可以说是中国艺术中最重要的问题之一,它所阐释的核心问题是对时间的超越。所以我们走到时间的背后,来找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东西。

  中国艺术关心的永恒包含很多内容,比如说脆弱易变的人生,我们到艺术中寻找一种确定的力量。有时候环境非常污秽,我们要到艺术中寻找一种清静之所;有时候世象特别喧嚣,我们要到艺术中寻找一种所谓不生也不灭的宁静的世界;有时候我们总是被外在的秩序规则(大秩序、“大叙述”)所炫惑、所规定,弄得我们非常难过,我们就想回到自己的“小叙述”,回到真实的生命感觉中,重新获得一种平衡。

  所以我们讲中国艺术的永恒感,实际上是讲人的那种真实的生活感觉,面对你自己、面对人生,就像禅宗讲的“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”。外在的“大叙述”也重要,但是这种“大叙述”必须转换成从“小叙述”做起——自己的“小叙述”。那种随大流、跟风走,同样的语言,重复着同样的东西,和艺术是绝缘的。

  艺术的永恒一定程度上是要你回到自身,相信你自己,相信你心中那个金刚不坏的东西。我尽量用简化的语言说一说我对这方面的理解。

  生生不灭,这个世界是生生不灭、无限延展的,你要想获得一种永在,你必须加入这样的东西,所以生生不已。

  生生不已,这是中国哲学最有特点的观念,它不仅儒家讲,《周易》中讲,老子、庄子也讲,正是它构成了中国人哲学的一个最主要的东西。西方哲学的核心概念,讲一个字的话,是知识的“知”;中国哲学讲一个字的话,肯定是生命的“生”——活着,活泼的,气韵生动,有气象和形气神。

  生的东西一定是永恒的东西。什么叫生命?生命就是不可断绝的,是绵延无尽的。为什么中国人讲孝顺的“孝”?“孝”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重视“生”的,“生”就是姓名的“姓”,通过家族延传、个体生命的延展,来追溯那种永远不绝的东西。以家族为中心的宗法制,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反映这种生命的哲学。所以永恒在生生,我觉得在中国古代艺术中有大量的体现。

  比如我们讲《周易》,一般讲《周易》有三种意思。第一种是“简易”。八卦就是由阴阳两爻组成的,阴阳两爻的六十四卦,简单到极点就是阴阳之谓道,用最简易的方式讲出时间流动,讲变易。

  什么叫“易”?易是“变易”。谈变易的目的是什么?就是为了彰显背后的那种不易、没有变化的东西。《周易》就是用简易的方式讲变易是天地不易之理,你既要看到变易,也要看到不易。从这方面看生生哲学还是挺有意思的,我的突出体会是造物无尽,我们命运的创造、生命的产生是没有穷尽的。

  我们可以举一些例子。比如说古藤、藤蔓,文徵明有“老树枯藤古藓香”,绍兴有徐渭的青藤书屋。这画(指《枯木茂藤图》)是陈洪绶的,他是明代后期的大艺术家。这是克利夫兰美术馆的一幅作品,就画一棵千年的老树,但是有古藤缠绕,偶尔有一两点微花细朵。树死了,但是藤蔓还在,它的花还在,生命是不绝的。

  生命只有主题的替换,而不是它终极意义的消失。人的生命也一样。在古代哲学中,人的生命就像本来在底下是一个观众,后来走到舞台上,演了一段戏,又回到观众席上,加入大化流衍的节奏。

  我们讲青苔,苔痕历历,生命弥漫,是不可穷尽的,就是“空山不见人,但闻人语响。返景入深林,复照青苔上”。苔痕历历是时间的标示,所以有“轻阴阁小雨,深院昼慵开。坐看苍苔色,欲上人衣来”,这是王维的诗。绵绵无尽的苔痕,就像这个世界是没有边际的。

  我们做园林的时候,比如那个水岸,旁边有很多石头。水岸我们叫作“驳岸”,“驳”即驳杂,不能搞得很齐。如果水岸砌得很齐,就像水泥工地。驳岸当中杂草丛生,苔痕历历,跟周边的杂花野卉、山林连成一体,是一种无尽的绵延。所以,中国艺术在这方面有种种的昭示。

  你天天低头看着眼前的世象,看着鸡毛蒜皮的事情,抬头一看,天地如斯。为什么中国艺术家要叫你把眼光放开,像杜甫的诗讲的——“乾坤万里眼,时序百年心”?是因为你腾开,就会有不一样的感觉。

  做艺术的都知道倪瓒,倪瓒的名字从哪里来?唐代有个和尚,叫懒瓒,他留下的东西不多,但非常著名,有点像歌谣:“世事悠悠,不如山丘。卧藤萝下,块石枕头。山云当落,夜月为钩。不朝天子,岂羡王侯。生死无虑,更须何忧。月水无形,我常只宁。万法皆尔,本自无生。兀然无事坐,春来草自青。”“秋去万物泄,春来草自青”,世界还是这样地向前流淌。

  你只有从不生不灭的精神中才能找到那种永恒的东西,也就是说,你必须超出这种时间之外,才能找到那种感觉。

  这个问题挺偏的,但却是我们把握中国艺术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。我们所说的“气韵生动”,到五代北宋以后发生了很多变化,有的画画得很活泼、非常有气韵,看起来山花烂漫,非常有神气。

  但是所有的画都气韵生动吗?不是的。比如有很多画,画枯木寒林、萧瑟秋风,那种千年古道,人烟全无。

  比如说倪瓒的画,像《容膝斋图》,怎么来理解气韵生动呢?画里没有一点活泼的东西,树上几乎没有叶子了,路上没有人,小亭子里空空的,水上没有船,连波浪都不愿意画,天上没有鸟,连一朵云都没有,这是一个寂寞的世界。

  就像诗里所写: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”画家把一切生命感的东西荡尽了,他要表现的是一个寂寞的、没有生命感的地方,那真是一个不生不灭的世界。所以对于中国艺术,你必须注意这样一个向度,它追求内在的活泼,而不是外在的活泼。

  比如我们讲“无生法忍”,这四个字来自佛经,“无生”是不生不灭,“法忍”是智慧,合起来就是不生不灭的智慧。人要注意生命,但你更应该关心生命背后的东西,那种不生不灭的东西,这种东西是影响我们人生智慧的重要的方面。

  比如中国艺术有一种模式叫“空山无人,水流花开”,实际上水不流,花也不开,是一个寂寞的、无可奈何的境界。但这样的东西要彰显什么呢?我们在研究中发现,中国艺术的气韵生动,实际上有两种形式。

  在我看来,一方面是“看世界活”,我们看活泼的表象,生机活跃,鸢飞鱼跃,这样的东西很好理解;另一方面是“让世界活”。我们怎么让世界活呢?难道我们本来不让世界活吗?

  问题的核心就在这里。因为意识的作用,我们带着种种眼光去看这个世界,这个世界实际上完全被曲解了,或者用哲学的话讲,被你遮蔽了。这种枯木寒林、不生不灭的境界,实际上是为了荡去这种遮蔽,让世界敞开,让世界活泼。所以“看世界活”和“让世界活”,都是气韵生动的体现,也是中国生生哲学的延续。

  我们讲天趣。所谓天趣绝对不是外在自然物的趣味,而是人感受的趣味,天在人的心中,人所体会的是那种自然延传的、永恒无限的趣味和格调。

  所以中国艺术和西方艺术有很大区别,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追求天趣,虽由人做,宛自天开,做了就像没做一样。人做的东西为什么就像没有做过的一样?把人的那只手掩盖住,那就需要加入永恒的协作中。

  我觉得讲天趣实际就是讲不朽,讲加入世界的感觉。有很多诗文都会讲融到世界中的感觉。中国美学最大的特点是什么?就是人融到物中、融到世界中,与物融合在一起,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,融到世界中。

  比如朱光潜先生讲看一棵古松,有三种态度:古松多长年龄、是什么品种,这是科学的态度;古松有什么用,可否打家具、盖房子,这是功利的态度;审美的态度则不一样——古松郁郁葱葱,在这个地方多美啊,在不同的环境中又有不同的样子。

  但是朱先生讲到的内容,可能还没有触及中国美学另一方面的东西,就是没有态度的态度,我把它称为“第四种态度”。就是说,你既不是科学地看待、功利地利用,也不是站在外在的审美角度,“我觉得它漂亮,符合某种标准”,而是我加入这个世界。

  我没有态度,我融入这个世界,清风明月、古松、山林,和我融为一个世界,这真是“水流心不竞,云在意俱迟”“爽借清风明借月,动观流水静观山”“清风明月我,与谁同坐轩”。

  你融进去,你就没有态度;当你有态度的时候,就是把它当作对象。所以中国美学的核心,是从世界的对岸走到世界中。

  所谓“一朝风月,万里长空”,每个人都是唯一的、不可重复的,都是一个“今”,都是一个“在”,所以万里长空,一朝风月,你要好好地面对生活,面对自己真实的生命体验。

  “人此在当下”是一个时间,“此在“是一个时空,“当下此在”是时空交叉。人每时每刻都作为时间、空间的交叉,这样的东西是我们中国艺术追求的非常重要的境界。

  比如万古长空,天地绵延无久,我来了,像江山待我;一朝风月出来了,我在这个世界显露。比如古人讲“流水今日,明月前生”,我站在河边看现在的流水,但是流水中又有明月相照,“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古人今人若流水,共看明月皆如此”,水月之思就是当下此在。

  古人讲,我来到这个世界上,虽然是偶然的生命,但又是必然的存在。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陶渊明讲在东篱下采菊花,悠然之间看到前面的山,这时候真舒服啊,心里完全解放了。“天地一东篱,万古一重九”,这句诗是陶渊明的后代写的,他是南宋诗人。似乎这时候无边的空间中历历都在东移,都在此在呈现。

  比如沈周写“千古陶潜晋征士,乾坤独在此篱中”;比如杨维桢写“万里乾坤秋似水,一窗灯火夜千年”——坐在灯下,看着夜光照着窗前,水光潋滟,我感觉此时此刻完全超越了。

  我们讲瞬间永恒,你从这里面找,就知道它不是短暂时间发现永恒真理,而是没有瞬间,没有永恒。就像禅宗讲“无边刹境自他不离于毫端,十世古今始终不出于当念”,前一句话讲空间,后一句话讲时间,时间、空间都无限,都凝固在此时此在这个点上。

  古人讲永恒感,有四个字叫“焚香读易”,点一炷清香——要知道,古代的点香是计时的,把你荡出时间之外,而焚香还要读《易》,就是永恒的再造方法。一缕茶烟、一缕香气,把我们荡出尘寰。

  古人讲永恒感的时候,经常从“茶熟香温”讲起。刻印章的人肯定知道,“茶熟香温且自看”,这是黄小松(黄易)刻的印章,刻的是李日华的诗,就是讲这个人刻了一枚印章,喝着茶,欣赏着印,点着香,香烟缭绕,一缕茶烟扬鬓丝,在这里看人生。

  “不坐小窗香一炷,哪知暂息百年身”,点一炷清香记载着时间,是从时间中走出时间。像古代的篆香或者百刻香,是将植物的树皮碾成粉末,在盒子里面转来转去计时的,烧完后留下烟雾缭绕,然后香灰焉然,还能闻到香气。

  那香的缥缈,就是香烟的缥缈和香气的若有若无,以及香灰所留下的痕迹,是我们在时间中把握怎样超越时间的非常重要的境地。

  像焚香独倚,我觉得中国艺术有很多细腻的东西,都跟我们那些重要的追求有关。